没说话啊

某不知名文字爱好者

【弓茨】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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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我坐在自己曾拥有的美好生活的废墟上,几乎被痛苦摧垮。我因恐惧而不知所措,因痛苦而茫然,但我不会恨你。每天我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把爱留在心里,否则我怎么活过这一天?’”



01.



临海的地方通常能给人以心旷神怡的舒缓,如果再加上清风、白沙滩以及温暖的阳光,没有人不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歇一口气。


这样极好的风景通常要搭配极高的价格,其唯二的出路是成为旅游景点或者私人地盘,以这片白沙滩的干净程度来看,它显然属于后者。


在离白沙滩不远处的半山腰,坐落着一间顶级私人疗养院。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能在这里养老的老家伙们随便拉出去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三月春季,疗养院,五楼。


护士小姐站在走廊上,看着手里的玫瑰花愁眉苦脸。


护工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见怪不怪道:“七号床的病人又给你送花了?我早就说他暗恋你吧。真可惜啊,要是那位先生不住在这层楼的话……你都不知道在哪里数钱了。”


护士小姐担忧的自然不是这个,她把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道:“请尊重每一个五楼的客人,七种先生是病人,别乱造谣。”


“那他给你送什么花?”

护工奇怪道。


“他说,他想坚持给我送七天的花,让我尝试在七天之内……爱上他,”护士小姐叹了口气,“算了,毕竟是五楼的贵客。”


护工没多问,也叹了一声,推着小车走了。


这所疗养院的五楼是出了名的“禁地”。

原因无他,其他楼层收治的都是身体疾病患者,而五楼则是收治精神疾病和心理疾病的患者,这注定了这层楼永远不得安宁。


七号房的七种茨是半年前入住的疗养院,年纪三十一岁多点,貌似是个大商人,平时最大的爱好是忽悠其他病房的病人投资他的公司。


光从这点就能看出,七种茨是一个很奇怪的病人。比起其他病人而言,他简直太突出了。


他是五楼最年轻、外貌条件最优秀的病人,平日里可以花言巧语哄得所有人都开开心心,入住一年,没人看得出他有什么病。不过,他的档案隶属于国家级别的机密,除了名字和年龄,疗养院只有院长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底细。而除院长以外的所有人都被明令禁止不允许太靠近他、不允许和他有过多交流、不允许放他离开五楼。


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注意事项。


面对七种茨,最重要的事情是——他不能看见任何跟火以及跟火有关的东西。


护士小姐记得,院长曾经警告过她们:“不要试图去和他有任何深入的交流哦。”


这句话当时吓住了不少护工,但久而久之,七种茨一直老老实实的,没出什么问题,大家也就都没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不过这里到底还是数一数二的私人疗养院,保密性、安全性和专业性自然是非常强的,院长警告过了,也不会有人有胆量去触碰七种茨。


七种茨唯一让护士小姐烦恼的一点是,他最近一直在坚持给她送花,然后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让护士小姐在七天之内爱上他。


七种茨惯会说好话,比起其他病人而言又太像个正常人,加上十分出众的外貌,老实说,几乎所有的护士都曾肖想过跟这位先生来一段新鲜的感情。


最开始时,她收到花之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今天已经是七种茨第三次给她送花了,还说了一些相当肉麻的话,待到院长来五楼巡视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院长。


院长听完她的描述,微微地皱起了眉,道:“我知道了。不要尝试答复他什么,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护士小姐愣了一下,道:“可是七种先生明明一直都很……”


“身为护士,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院长板着脸道,“你会形容一个病人是‘健康’的吗?”


护士小姐羞愧地低头,道:“抱歉。院长,七种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


院长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走廊尽头。


午休时间,整个五楼落针可闻。偶有病房内传来的细微动静,也十分模糊,这里是被隔绝在社会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今天晚上,晚餐后我会找人顶替你,你来会客室一趟。”安静了一会,院长终于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说。


“我一个人?”


“对,”院长在七号房门前停留片刻,然后继续往下巡视,道,“因为只有你被他送了花,我认为你应该有知情的必要。”


护士小姐亦步亦趋地跟在院长身后,敏锐的直觉让她提起了防备。


走廊里静悄悄的,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重叠之中回荡,护士小姐平复了心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回头,看见七号房门牌的下面挂着的名牌,上书“七种茨”几个字,是她亲手写上的。那块名牌在门框的阴影里黯淡着,她只是多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无论怎么想,七种茨都是不该属于这里的人。



02.



晚上七点,晚餐后,会客厅。


护士小姐紧张地坐在会客室里,手指紧扣在一起。她不是没见过大阵仗,这个奢华的疗养院说是聚齐了能改变国家命运的人也不为过。


但她没见过有谁真的真枪实弹地装备着,带着各种枪械和武器,坐在会客室里和她面对面谈话。


面积不算很大的会客室里站着几个武装者,正不断扫视着四周,好像正在检查这间会客室有没有什么危险。


她根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冷汗逐渐浸湿她的护士服。相比之下,院长就显得冷静许多,甚至还为他们倒了茶水。


这群武装者里,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简易的迷彩服、有着一双金眸的年轻男人。


“晚上好,院长,”那男人说,“你也是,可爱的护士小姐。”


那男人的声音听着温和而悦耳,有几分说不出的疏离。院长点点头,道:“好久不见,HiMERU先生。”


被称为“HiMERU”的男人点点头,把一张纸放在桌上,推到了护士小姐的面前,道:“请小姐签上名字。”


护士小姐接过,微微惊讶了一瞬。


那是一份保密协议,她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保密的内容占了协议篇幅的大半,全部是有关于七种茨以及这群武装者的。协议的最后,甲方处已经签好了HiMERU的名字。


“如果漏出任何一点风声,你会立刻失去生命,包括你的家人在内。”院长提醒道。


护士小姐看完就有些后悔,也许她不该向院长打听这些消息。不过既然HiMERU已经坐进会客室了,就代表着这份协议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协议签罢,HiMERU妥善地收好,然后递给了身后的手下。院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七种先生的事情之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并且了解不多,HiMERU先生今天专程来了疗养院,就是为了你的。HiMERU先生,您请先说吧。”


“为了我?”护士小姐疑惑道。


HiMERU抬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把手下全部都赶出去了。然后他皱了皱眉,道:“请问你们检查出来了吗?”


院长点头,两人打哑谜一般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护士小姐一头雾水,却什么都不敢问。


HiMERU垂下眼,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自从一年前起,”片刻,HiMERU对护士小姐道,“每一个收到七种的花的人、每一个能在七天之内爱上他的人,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死于……自焚。”


护士小姐一顿,身体僵在了原地。


HiMERU没给她消化事实的时间,继续道:“他原本是我等雇佣兵团的一名教官,也就和现在的HiMERU一样。十五岁参军,在战场上待了十五年。他从未在战场上失利过,在役期间战功显赫、名声远扬。”


“但是就在一年前,他离开兵团的那时起,HiMERU开始不断收到警方的传唤。警方怀疑七种和一起特大连环杀人案有关。而七种作为退役老兵,这样的事件和他挂钩,原本HiMERU是不信的。”


“那段时间,首都连续有很多人死于自焚,这些人有男有女,他们的共同点是——死前七天,都跟七种接触过,曾收下七种的花。但是警方无论如何审问七种、寻找线索,所有的证据都显示那些自焚的人并不是七种动的手。”


“警方要求我等立刻将七种管控起来。但他早已脱离兵团,在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HiMERU将他安排进了你们这里。”


“是的,”院长道,“我是主治医生。”


护士小姐紧张得浑身颤抖,但出色的职业素养告诉她最关键的问题并不在这。她道:“所以七种先生是……?”


“HiMERU从见到他第一天开始,就怀疑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说到这里,HiMERU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但七种先生在疗养院这半年,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合理的地方。”护士小姐道。


“所以需要我们出手,不仅警方需要一个答案,军方也需要他们的原长官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院长接道。


HiMERU点头,同意了院长的话。

原来为了自己的阵营冲锋陷阵的长官,被指控为教唆他人自杀的凶手,而疗养院相当于变相的监狱,把七种茨暂时性地锁在这里。


“当然,HiMERU只是推测。HiMERU不是医学专家,你们想要多少钱、想要什么资源尽管开口提,我等只有一个要求。”

“在下一个自焚的人出现之前,告诉我等关于七种的一切真相。HiMERU为逼迫你们感到抱歉,但……”


“不能再有无辜的人离开,HiMERU需要曾经的长官给我等一个交代,多谢了。”


HiMERU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道了别,便没再过多停留。


兵团的队伍来得快去得也快,疗养院又恢复最初的宁静。


“院长,”待兵团的人从视野里完全消失,护士谨慎地问,“我会死吗?”


院长笑着摇头。


他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虽年事已高,但仍饱受信任,他的微笑总是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七种先生让你在七天之内爱上他,反过来说,只要你不爱上他,你就不会选择自焚。我们要在这七天之内查出七种的病因、以及有关他的一切故事,任重道远啊。”院长感慨道。


“就七种先生住院的这半年来说,他除了不能见火这点,其他方面的一切指标都很正常。我们能在七天之内完成之前半年都没有完成的事情吗?”护士小姐担忧道。


院长靠在沙发上,沉默良久。


窗外,春天的第一场暴雨已经准备就绪,大风卷起桌子上散落的文件,空气里满是水汽的潮味。护士小姐穿得少,忍不住哈了一口寒气。


“我来考考你吧,”约莫过了一分钟,院长道,“七种先生讨厌什么?我们是怎么知道的?”


“讨厌火。不能接触任何跟‘火’及其内涵有关的一切事物。两个月前举办烟花大会,七种茨先生面对烟火,伴随着颤抖、过度警觉以及极其强烈的焦虑情绪,因此我们判断‘火’是七种先生的障碍之一,但只出现过一次这样的症状,没有既往病史印证,我们还没下定结论。HiMERU先生刚才也说,七种先生很早之前就开始远离火。”护士小姐进入了工作状态,认真地说。


“这种对某种特定事物表现出应激反应的症状,并且伴随情绪强烈的身体负面反应,用你学的知识,这种症状像什么?”


春雷滚滚,疗养院外下起了大雨。护士小姐一哑,答案卡在她喉咙里,她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再加上七种先生是十五年的老兵,现任退役军人,见过无数生死离别……有没有可能,某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燃起了大火……然后带走了什么,又给七种先生留下了什么呢?”


院长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看着护士小姐。


屋外厚重的云层在不断摩擦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昭示着某些秘密被从腐朽的过去之中揭开。


“根据这半年的观察,如果我没猜错,七种先生有着极其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院长又说道。


他把窗户关上,将恶劣的天气隔绝在外。


“况且这种障碍长期多年困扰着他,在他离开军队之后集中爆发。很多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无法融入社会,七种先生……不是例外,但也是个例外。”


“在某个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我们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类患者,尤其是退役老兵,外在根本不会表现出如七种先生这般。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会因无法融入社会而逃避现实,或无法忍受精神障碍的折磨而结束生命,七种先生表现出来的一切,都不像一个患者该有的样子。”


“是什么让他活下去了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护士小姐小声道,“七种先生不是在给我送花?”


“谁知道呢,这就要靠我们去寻找了。”


在谈话的最后,院长说这就是他们目前可以得知的一切。护士小姐和院长相顾无言,最后也没再有什么交流。


而他们两个人要在下一场惨剧发生之前,寻找出有关七种茨的一切过去。



03.



几天后。


“美丽的护士小姐,今天怎么换了一个颜色的发饰?这蓝色简直完美到了极点。难道说是终于打算和我私奔了吗?”


病床上的七种茨兴致很高地说,看不出一点病气。他挂着笑容,双眼始终凝视着护士小姐,仿佛注视着珍宝一般。


护士小姐眼观鼻鼻观心,给七种茨做着惯例的身体检查,平静地说:“七种先生,请注意言辞哦。”


春季过半,天空一连好几天都万里无云,微高的气温总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护士小姐故意放慢了动作,等待七种茨的下文。


在护士小姐看不见的地方,七种茨很轻微地眨了一下眼。随后,他面色不改,道:“小姐,今天下午有空的话,可否赏光和我一起共进午餐呢?趁春光正好……”


“感谢你的邀请,”护士小姐温声打断了他,“我家的灶台很久没有燃起火了,所以我要回家做一顿。”


七种茨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几秒后,他又笑道:“小姐,作为一个医护人员,你才应该注意言辞,虽然你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动听,但在一个病人面前提到他讨厌的东西,是非常不可取的。”


护士小姐咬着嘴唇,低着头,不让七种茨看见自己一分一毫的表情。这是院长指示的“治疗方案”,要求护士小姐尽可能多接触七种茨,并且多提到“火”字。


一连几天,护士小姐都坚持不懈地来探七种茨的口风,但七种茨油盐不进,话术还十分高超,没有透露一点信息。


“抱歉,”护士小姐压着声音,“今天的身体检查已经做完了,一切正常。七种先生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姐,可以看着我吗?我有些话想同你说,实在是鄙劣至极,我想耽误你一分钟的时间。”


护士小姐抬头,便微红了耳尖。

七种茨生得俊美的脸如同诱人的毒药,湛蓝的眼底装满不知有几分真心的深情。在春光的映衬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兵。


“七天的时间快到了。请告诉我,你能在七天之内爱上我吗?”

他的声音很沉,听起来动人而真挚。


护士小姐有些心跳加速,甚至有些想说“我可以试试”。


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牢记院长的叮嘱,道:“请容我拒绝,七种先生。再说了,想让我爱上你,你需要向我表现你的诚意,而不是让我自己去探索。这如果是你追求别人的方式,我保证,你会失败的。更何况七天时间太短,我如何了解你的全部呢?”


七种茨怔愣几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被拒绝了,目光停留在护士小姐手上的红色手链上。


“你说,七天时间太短,”七种茨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神落在护士小姐的手上,“你不可能爱上我,对吗?”


焦虑、不安、自言自语……护士小姐耐心地站在一旁,用录音笔记录下了七种茨的每一句话——这是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开始发作的征兆。


刺激病人发病是一件非常不道德的事情,但是为了不让自焚的人增加,在经过兵团的同意后,院长会作为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坐镇,七种茨的口供将由护士小姐辅助进行调查取证。


HiMERU为疗养院提供了几个新的安保人员,此时都无声无息地在门外守着,随时可以破门而入。


“那我是怎么爱上他的?”

七种茨没头没尾地问。


护士小姐顿了一下,假装不经意地接道:“他?”


“没有人能在七天之内爱上一个人,”七种茨的表情极其认真,但他的身体正在轻微地颤抖,“我做了很多很多实验,没有人能在七天之内随随便便爱上一个人。我是怎么爱上他的呢?”


“七种先生,爱是一个很深刻的话题,”护士小姐尝试将七种茨从自我怀疑的循环之中拉出来,“你会在七天之内爱上‘他’,定然是因为他有你不得不爱他的地方。”


“他没有一处值得我爱的,但我就是在七天之内爱上了他。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想起他我就觉得……”


“内脏像是被搅碎了一样。护士小姐,我快要忍不住吐出来了,他是在太让我恶心了。”


护士小姐早有准备地拿出垃圾袋,塞给七种茨。待七种茨终于不再反胃时,护士小姐坐在他的面前,轻轻地问:“你爱上了一个让你觉得恶心的人,所以你想做一个关于爱的实验,测试一个人会不会在七天之内爱上别人,以验证你的真心,对吗?”


七种茨出神地盯着垃圾袋里的呕吐物,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


他的笑声相当夸张,夸张到有些神经质。待到笑得喘不过气了,他才面无表情地按了按眼角,道:“你在问我为什么那些人会自己把自己烧死?”


护士小姐本来就是为此而来,答道:“是。”


“你那什么和我交换呢?我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告诉你这些事我有什么好处呢?小姐,你非常幸运,面对警方那群不解风情的混蛋,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护士小姐不想错过得知真相的机会,便顺话道:“七种先生想要什么呢?”


“我?我想要死,如果是被烧死就更好了,”七种茨说起这个,甚至有几分眉飞色舞,“烧死是一种十分光荣的死法,我很满意。”


“过去在军队的那些年,你随时都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既然想死,又为何活到现在呢?”护士小姐问道。


“对啊,所以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呢?当然是因为小姐你给我带来了生的希望。”七种茨道。


“ 七种先生,”护士小姐退后了一点,“你知道疗养院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我是一个杀人凶手,所以无论是军团还是警察,都把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对吧?”


护士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


七种茨太聪明又太过警惕,她从未面对过这样的病人。她不是什么谈判专家,甚至还因为一份保密协议而随时有可能面对死亡。


连着几天从七种茨这里探不到任何消息,她在提心吊胆之余,又无奈至极。


斟酌几秒,她缴械投降,道:“七种先生,你好听的话我很喜欢,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说真话。”


换作其他病人,护士小姐是万不敢如此直接地去交流的,也许是那份保密协议的威胁更大一些,她鼓起了勇气,尝试去触碰关于七种茨的真相。


“我不认为你该待在疗养院里,”护士小姐说,“你曾经是军人,今年才三十一岁,没有受过大伤,身体素质也很好……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不能继续留在战场上了?”


七种茨不为所动,道:“当然是我想给自己放假了,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这一辈子都可以待在这里。”


“但是你依旧得不到答案,七种先生向我送花,不就是想继续寻找那个答案吗?你为什么会在七天之内爱上一个让你觉得很恶心的人?”


七种茨安静下来,气氛眨眼之间降到冰点,护士小姐知道自己找到了重点。他终于淡去笑容,像是发怒之前的野兽一般,不断打量着她。


隔着镜片,七种茨冷冷地盯着护士小姐,那种军人才有的压迫意味让护士小姐的气势弱了几分。他的目光如同毒蛇游走在护士小姐的脸上,似乎是在打着极其残忍的主意。


“你们对一个疯子的故事这么感兴趣,我还真是感激涕零。”

“你不是疯子,如果你是,你不会这样跟我交流。”

“我如果说我是呢?”


“我不想管你是不是,”护士小姐认真地注视着他,“我只想听你的故事,给外面的所有人一个交待。”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峙,谁也不愿后退一步。僵持了一会,七种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点。


太像了。他想。


“那给我准备一场火吧,我要毁尸灭迹……按照你们的观点,我应该是要畏罪自杀。”七种茨贴近她的耳侧,恢复了原来的笑容,语气温柔而诱人。


护士小姐还没来得及回话,七种茨就开始讲起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故事很长很长,长到七种茨分了三天才讲完。


按照七种茨的话来讲,告诉护士小姐他的经历,是因为他在护士小姐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听见了那个人在喊他的名字。


七种茨口中的“他”,护士小姐原本以为是七种茨的爱人,但听完了整个故事,她才觉得自己思考得太过浅显,也太过符合常理。


因为七种茨故事的开头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看见这堆呕吐物了吗?他的尸体比我吐出来的东西还恶心……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爱上一摊烂肉呢?”



04.



七种茨说,那个人的名字叫伏见弓弦。


十多年前,七种茨十五岁刚进雇佣兵团时,便是由伏见弓弦负责带他。


雇佣兵团的驻地在一处谷地,头上是雪山千丈,脚底是冰河奔流。


在那里,伏见弓弦接手了那年刚入伍的新兵。

作为长官,他每年都负责训练这些新兵,时长为一个星期到三个月左右。这些新兵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便会投入战场,而伏见弓弦会作为指挥官在后方排兵布阵。


战争不是和平的唯一手段,但却是追求和平的最短途径。眼下,东西两个国家正在真枪实弹的交战,其战争形式影响整个世界。


为了维护和平,其他国家只能通过第三方阵营的介入来缓和局势。


伏见弓弦所在的阵营就是第三方介入阵营,不直接参战,而是作为雇佣兵存在。雇佣兵团只看钱和资源说话,哪边给的钱多就帮助哪边。他们这个第三方的存在,有效地牵制了两个处于战争之中的国家,让局势平稳了不少。


但这场战争持久而惨烈,持续了近十年时间,很快,他们第三方的人手就不够用了。为了保持僵持的局面,给难民留出逃亡时间,伏见弓弦的阵营决定每年引入新的雇佣兵入伍,入伍即参战,从而不断扩充自己的力量。


这对伏见弓弦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如何在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批忠诚于组织、况且作战能力足够高的雇佣兵,是一门困难的学问。


但伏见弓弦做到了,不仅通过不同的手段让两个交战的国家目前骑虎难下,还成功地把自己的人头赏金提高到了整一千万,成为两个国家的头号公敌。


他的训练手段没有其他教官敢轻易尝试,因为一个控制不好就会死人,是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死亡。也因此,他“魔鬼”的名号就这么传出去了。


想要以雇佣兵身份进入第三方阵营捞钱?当然可以,先在伏见教官手下活过来再说——这是所有正式雇佣兵们为新兵留下的血的教训。也因此,三个阵营里逃兵最多的地方不是主战场,而是伏见弓弦手下的新兵训练营。


——


新兵训练一个星期后。


山脉腹地,两军交战边境,某处河流谷地。


“报告教官,”敲门声响起,小个子的雇佣兵端正地行了个礼,“新兵们已经全部睡下了。逃跑的那个怎么办?”


伏见弓弦将手里的名单放下,用黑笔在某个名字上画了个圈,问道:“逃跑的人是叫这个名字吗?”


小个子雇佣兵看了一眼那个名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伏见弓弦盯着那个名字思考片刻,对面前的士兵道:“把他捉回来。”


“不是……那个……”

小个子支支吾吾地,挠了挠脑袋。


伏见弓弦瞥他一眼,轻笑道:“无妨,请直说。”


“那个逃跑的士兵说……他去看星星了,还对我们说别追他,没有人能找到他……”


“阁下作为名正言顺的雇佣兵,找个小孩子这么费力?”伏见弓弦把笔一磕,然后把笔规整地放好。不轻不重的响声和十分有礼貌的敬语,在小个子听来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小个子差点被伏见弓弦吓得跪下,连忙道:“他太灵活了,还穿着迷彩服,我一个不注意,他就溜进树林里了。”


“还有……”小个子又小声地说,“您不是一向不捉逃兵,放任他们自己去找死的吗?”


小个子看起来不像在说谎。伏见弓弦叹口气,站起身来,严肃地问道:“一个十六岁什么都不懂的新兵,逃出阵营管辖区,在最危险的交战区游荡,你说我为什么要捉?”


“还是你觉得未成年人去送死很可爱?”


小个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很晚了,去好好休息吧,天亮之前把自己收拾好。对了,”说到这里,伏见弓弦放缓了语气,拍了拍士兵的肩膀,“提醒所有人,从现在开始,除侦察兵之外,任何人禁出营地。”


“那个逃跑的家伙呢?”

“我亲自去捉。”


小个子看了伏见弓弦好几眼,最后还是把那句“以前怎么不见您亲自动手”给吞了回去,保住自己的小命。


打发走了下属,伏见弓弦装好配枪,拿着手电筒和夜视镜,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营地的黑暗之中。


那个小个子想得没错,伏见弓弦以前确实从来不亲自去抓逃兵。


面对大部分已经成年的逃兵,伏见弓弦都尊重他们的选择,任他们逃跑。但逃跑之后,无论外面的局势有多危险,伏见弓弦不会出手搭救,也不会允许逃兵返回。


还有一小部分逃兵出自难民或者年纪很小,当雇佣兵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面对这种逃兵,伏见弓弦一般会让下属去捉,把人捉回来关上几天,等外面战场的局势相对安全之后再把人送走。


而现在,他要抓的这个逃兵既是难民也是未成年,还挑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刻跑走了。目前两国局势已经僵持到了临界点,战争随时有可能爆发,一旦这个逃兵出现在某一方的战场上,那就不是能几句话解释清楚的事情了。


而最大的可能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还没开口就被打成筛子。


伏见弓弦暗叹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他拿着一个战地通讯仪,调出了地形图。


两国交界的边境是高原山地,地形十分复杂,随便乱跑的话,很容易迷失在复杂的岩石结构之中。正值初春,前几天还出了大太阳,所以最近这段时间的星空可见度很高。加上边境没有严重的城市污染侵蚀,随便挑一处地方都是观星的好地点。


在这样的环境下,盲目找人是一件很不可行的事,不过营地给新兵发放的配枪之中有定位仪,伏见弓弦随时可确定新兵们所在的位置。


地形图上,一个红点落在了附近某座山头的顶峰处。


确定了位置后,伏见弓弦便立刻抄了近道,很快便顺着小道上了山。好在山头坡度不大,还净是一些大石头,他几乎是毫无阻力地就上了山顶。


月光之下,一个穿着他们雇佣兵制服的男生正在鼓捣着什么。他坐在悬崖边缘,但凡他的腿再往悬崖边上挪一小点,他就会立刻消失在不见底的云雾之中。


伏见弓弦走了几步,站定到这个少年面前。


“七种茨,”伏见弓弦一字一顿地念了他的名字,“起立。”


七种茨把手上的东西飞快地藏进裤包之中,随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没有丝毫认错自觉地同伏见弓弦对视。他的眼神很凶,脸色臭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咬上伏见弓弦。


“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伏见弓弦抱着手,没什么表情地问。七种茨上下打量了这位位高权重的教官一眼,故意拖长了音:“报告教官大人,不、知、道。”


新兵对教官不服气是很常见的,但伏见弓弦第一次见到不仅不服气、还喜欢大半夜上山找死的。


伏见弓弦单手提起七种茨的领子,在七种茨反应过来之前把他拽到了地上。


七种茨被重重地砸在满是小石子的地上,呛了一大口灰。于是伏见弓弦单手控制了他的双手,反手一扭,眨眼之间,七种茨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七种茨眼里,伏见弓弦保持着那副很欠揍的平静样子,又对他说道:“回答我的问题,茨。”


七种茨费力反抗好一阵子,但伏见弓弦依旧纹丝不动,大有七种茨不开口他就不放手的意思。


“嘶——”七种茨被扭疼了,连忙道,“教官大人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挑衅您的……”


伏见弓弦这才松开他,又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起来站好,道:“向你自己道歉吧,你错在小看了战争的恐怖性。下不为例,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路上走。


七种茨“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在他身后踢着石子。伏见弓弦见状,又轻声道:“昨天的战斗理论课,我在第三十分钟时告诉了你什么?”


七种茨一愣,他记得昨天的理论课讲了什么,但是精确到分钟他完全没有印象。


“作为雇佣兵,永远不要在战场上耍脾气。”


七种茨一噎,嗤笑道:“教官大人的意思是我和您的战场?”


话音刚落,伏见弓弦的脚步一停,走在后面的七种茨一下子撞到了伏见弓弦的背上。伏见弓弦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七种茨连忙稍息立正站好,尽量装得像自己只是幼稚失言。


“如果你再表现得对我们所处的环境如此不屑一顾,我会考虑把你扔到刚才的悬崖底下。”


伏见弓弦说得很认真也很冷静,那种随时随地的紧张状态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七种茨被说得有些窝火,此时脸色也难看起来。


“还不服气?”伏见弓弦的嘴角勾起一点很浅的弧度,像是做了什么好玩的决定,“你明天的训练取消,唯一的任务是跟着我。”


说罢,伏见弓弦不再跟他有任何交流,两人沉默着回了营地。


营地里燃着一点黯淡的篝火,虽不旺盛,但也十分暖和。


刚到营地,七种茨就被伏见弓弦看着回了休息的地方。大部分士兵都在浅眠或闭目养神,七种茨尝试入睡,但怎么闭眼也静不下来。


另一边,安顿好了七种茨,伏见弓弦没有休息的打算,他立刻接替了放哨侦察的士兵,一动不动地盯着地平线的方向。


伏见弓弦去找七种茨之前下了全体禁足令,懂事的士兵都知道,这是战争即将开始的预告。


有经验的雇佣兵会立刻武装好全身,在战争拉响之前尽可能地休息。新兵们会被交给伏见弓弦的副手,然后留守营地。伏见弓弦则会奔赴前线。


“教官,来一根?这是我偷藏了三年的边境卷叶烟……”


伏见弓弦刚坐下,之前和他对话的小个子雇佣兵便凑了上来。他眼里沾上几分笑意,接过小个子手里的烟,道:“没收。”


“我老婆,”小个子笑了笑,“跟您说过一样的话,她没收了很多我的烟,您嘴里这根是幸存者之一。”


两个人一人一杆卷叶烟,橘红的火星在黑夜之中跳动。


小个子放低了声音,道:“我监听到您要带七种上战场?他才刚当新兵一个星期,别提前把人吓跑了。”


伏见弓弦一口气抽了半杆,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浓郁的烟气,道:“经过一个星期的训练,你觉得茨的表现如何?”


“战斗素养、战术意识满分,身体素质合格,心理素质……暂定。说实在的,这小子还有点狠,之前有人说了他几句难听的,他转头就给人家挖了个陷阱。”小个子道。


伏见弓弦点点头,道:“他是我的接班人。”


小个子一顿,烟掉在了草地里,急得他连忙用脚踩灭。


“您今年三十岁不到,没病没灾心理素质远超普通人,您别告诉我您要退休了?”小个子有些激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伏见弓弦失笑,又抽了一口烟,道:“请冷静一下,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他的战术意识和才能远超同时期的新兵,一看就知道……”


小个子又坐下来了,点点头,擅自接道:“是从小在战争中混出来的。两国战争爆发了十多年了,按出生时间来算,七种五岁就开始在战场上游荡了。”


“不仅如此,”伏见弓弦道,“他的心理素质其实也还不错。”


“等等,别转移话题啊教官!”意识到自己被带偏了,小个子立刻道,“您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找接班人呢!”


至此,伏见弓弦的烟终于抽完了。

他又跟小个子要了一根烟,但是没抽,只拿在了手上。片刻,他道:“两个国家现在全境内悬赏我的人头,赏金一千万,而每一次它们的碰撞都有我在场。”


伏见弓弦比了个枪的手势,往地平线的方向“开”了一枪,道:“你看,这样我就死了。然后剩下一堆烂摊子怎么办呢?”


伏见弓弦的语气是温和的,却听得小个子不寒而栗——是啊,这里是战场,生与死只在一发子弹之间。


没有谁敢说自己能活到最后,也没有人可以做到死了之后还能指挥活人。伏见弓弦一直都有找接班人的想法,看中七种茨有很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七种茨简直是为战场而生的天才。


七种茨在一个星期的军事训练中表现得格外亮眼,伏见弓弦的副手是这么评价的:“是一个很危险的天才,危险在于他大展身手、天赋异禀的地方是战争。”


新兵训练仅仅一个星期,七种茨的军事才能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了,等他到了伏见弓弦这个位置,能做的事情只有更多。小个子明白这个道理,但伏见弓弦的话让他有些不舒服,好像是伏见弓弦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教官,你会死吗?”小个子重新燃起一根烟,没头没尾地问。


伏见弓弦点点头,借了小个子的火点燃了手里的烟,道:“会。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会死在战场之上。”


小个子长出一口气,笑道:“要是七种知道你对未来的想法,多半会更尊敬你一点吧。”


“我现在需要他的锐气,而不是对我的尊敬。反正我在他眼里已经算是一个混蛋了,能让他有取代我的野心也挺不错。”


“教官您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混蛋了,真是时代的进步啊……”小个子感慨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仿佛只是老友之间的一次普通谈话,而不是战争之前的警戒。


——


当天黎明时分,战争如约而至。


所有新兵被命令留守在营地,唯独七种茨被伏见弓弦带上了战场。两人才认识一个星期,七种茨跟伏见弓弦又有千百万个不对付,但上了真正的战场,伏见弓弦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人。


“跟紧我,不要乱跑。”

远处传来炮火的闷响,伏见弓弦和七种茨躲在掩体之后。他塞了一把枪给七种茨,七种茨随手试了试,非常顺手。


“既然你知道我会拖您老人家的后腿,”七种茨黑着脸,不爽道,“那为什么还要带我上战场?”


伏见弓弦一边装配子弹,一边冲他笑了一下,道:“我是为了看紧你,而你的任务是跟紧我,尽可能地学习战场上的一切。”


话音刚落,敌方的子弹朝着这边倾泻而来。七种茨条件反射就想跑,却被伏见弓弦提住了衣领。


“作为一名士兵,面对敌人的进攻,第一反应不是躲,而是——”伏见弓弦反手点射,干净地解决好几个敌方士兵,“消灭他们。”


雇佣兵团在伏见弓弦指挥下被分散成几个小组,采取高度灵活的游击战略。游击战对雇佣兵的体能要求很高,伏见弓弦带领的小组又是负责战略要地的,在不断转换的高速移动下,七种茨很快便没了力气。


“这是你训练偷懒的结果,不要死在这哦,茨。”伏见弓弦把七种茨丢上越野车,赶在汽车发动前几秒躲开了对方的炮火。


“A组,左侧山腰高地,待命等指示。”

“B组和C组缩小包围圈,限制对方路线。”

“D组火力策应。”


伏见弓弦蹲在越野车顶上,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七种茨抱着枪负责清扫不远处跟上来的敌人。


“茨,注意安全。”伏见弓弦又道。

“用得着你说?”七种茨不屑地回了一句。


他们雇佣兵团人少,不过伏见弓弦十分擅长策略站和游击战,待越野车停下时,敌方的队伍已经损失大半。


七种茨一路装乖地跟在伏见弓弦身后,不得不承认伏见弓弦身上有很多值得他学习的东西。


到了伏见弓弦指定的位置,其他几个行动组的成员正好把对方的主要火力引到了山谷口。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轻松了,”伏见弓弦说,“山谷是于我们而言非常有利的地形,只要确定敌方位置,然后把弹药全部往他们身上丢,他们逃不掉的。”


七种茨忍不住点头,惹得伏见弓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茨,活下去。这是命令。”


收了笑容,伏见弓弦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七种茨挺直了脊梁,情不自禁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们身旁是永不止息的炮火轰鸣,硝烟四起。在这样的环境中,从不给新兵下死命令的伏见弓弦,却要让七种茨要活到最后。他们躲在春日的丛林里,在百花齐放的季节行走在生死边缘。


这里离主战场比较远,七种茨略略放松了身体,问道:“你为什么要命令我活下去?”


“一个长官让士兵不要找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大可放一万个心,我绝对比你死得晚。”


伏见弓弦没反驳回去,只是笑着看向远处的雪山。七种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雪山苍茫,冰雪因过高的气温而不断向下崩塌,实在是难得的奇景,但他们却没有时间停下来好好欣赏。


“活下去吧,”伏见弓弦又说,“我命令你活下去,不要死在战火之中。”


但七种茨未曾想过,这是伏见弓弦给他的最后一道命令。


敌方的导弹向他们的藏身处打来的瞬间,七种茨是没有反应过来的。他反应速度跟不上伏见弓弦,跟不上瞬间炸出火花的导弹。


冰雪在剧烈的爆炸之中崩塌,又在燃起的火焰之中融化。


那一瞬间与他而言太过漫长,但也仅仅是于他而言的漫长。伏见弓弦在他生命之中出现的时间太短,来得匆匆,走得却惨烈无比。


不过眨眼之间,他反应过来时,伏见弓弦的身体挡在他的面前,被炸成了一摊血淋淋的碎肉。他的每一寸身体组织都被爆炸带来的火焰舔舐,直到他被一个小个子士兵捂住双眼之前,他尝到了血的味道。


远处冰川崩裂的声音、近出爆炸掀起的气流声、小个子士兵的呼喊……一切声音化为尖锐的鸣叫,在他的大脑之中横冲直撞。


方才让他活下去的人竟就如此离开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告别。


火焰席卷了整片从林,燃起彻夜不息的业火。


“走,”小个子士兵的声音强硬至极,“火烧过来了。”


“……他叫我活下去。”


七种茨的声音干涩,像是快要渴死的人。他死死地捏着一把混着血液的泥土,指甲盖被泥土塞满甚至开裂。在逃跑的路上,他把那捧泥土放在了胸前。


他没有哭,也不觉得恐惧害怕,也对伏见弓弦生不出任何留念——短短七天,伏见弓弦给他留下的东西太少了。


但那把抓回来的泥土却是带着伏见弓弦的血的、滚烫的、潮湿的。他清晰地记得伏见弓弦变成一堆肉泥的样子,也许跟手里的泥土比起来,两者差距不大。


他的身后是一场烧不尽的业火,在春日万物复苏的山谷里翻滚着、咆哮着,吞走了无数士兵的生命,也吞走了七种茨的一些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因为这场大火失去了什么,他似乎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听不见、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唯独伏见弓弦叫他活下去的那句话不断反复重播着。


小个子士兵拽着七种茨走,始终不敢回头去看那漫山遍野烧起的烈火,他几乎快把牙齿咬断,道:“那你就遵守命令!听不懂话吗!离火那么近还不跑……找死吗!”


对啊,我找死吗?七种茨怔怔地想。


他觉得自己是在梦游,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一捧被火焰灼烧过的泥土在他手心里失去温度。


之后,他迷茫地回到了营地,听着小个子士兵宣告战争的胜利。他却想,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败仗,也将是最后一场败仗。


那捧泥土是那场战争给七种茨留下的唯一纪念,它被火烧了个里里外外,种不出什么东西,也毫无观赏价值。


按照伏见弓弦早就留下的嘱托,七种茨当上了雇佣兵团的教官,接替了伏见弓弦的位置。他天生适合这个位置,也热爱权利带来的快//感,一干便是很多很多年。


这些年里,他看着雪山上的雪越来越少,雇佣兵团里的人来了又走,战争无穷无尽,总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解决。


他本以为伏见弓弦的死可以被他遗忘。


但伏见弓弦连同火焰永远地捆绑在了一起,他给七种茨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注定让七种茨永远不得安眠。


平时见到火,他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因为他只要看到火,就会被迫一遍又一遍地轮回伏见弓弦是如何在他面前死掉的。


他被迫回忆起每一个细节,那被火焰灼烧的感觉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如同被烧死的人不是伏见弓弦,而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血肉在焦熟中化成黑块、是他的血在泥土之中干涸、是他永远长眠在荒芜的山谷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他曾无数次地想往自己身上点一把火,想体验那种沐浴在火中被灼烧至死的痛苦,但是他却根本无法寻死。


因为伏见弓弦对他说,活下去,这是命令。


活下去,茨,你要活下去。

伏见弓弦无数次在这样对他说,以破碎的身体、以营地的篝火、以溃散的冰川、以盛放的红花,他随时随地都能听见这句话。


七种茨的反应太迟钝了,以至于过了很久他才知道——


他被一个死人诅咒了,诅咒的内容是他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再也无法好好活着。



05.



从那以后,七种茨时常会误以为自己是两个人。


他的痛苦已经成了常态,以至于他习惯了将自己割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装着最表面的他,专门用于应付所有需要他接触的人。


最开始的几年,他只是经常失眠,偶尔头疼,但只要不让他看见火,他就可以勉强睡着。睡不着时,他也会用工作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时间过得很快,雇佣兵团很默契地不提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事,七种茨也越来越如鱼得水,将雇佣兵团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在崩溃和理智的边缘摸爬滚打,只要点上一把火,他随时有可能摔下去。


在那几年里,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情之二,是那个小个子士兵的死。


他和他的长官一样,也死在了火里,但那场火很快被七种茨发了疯一般地扑灭,以至于小个子留了个全尸。


七种茨看着小个子士兵的尸体,明明看见任何形式的尸体都面不改色的他,突然干呕了起来。那不是因为那具尸体的死状太过惨烈,而是因为他看见了那具尸体变成了伏见弓弦的样子。


他可以做到面对破碎的躯干无动于衷,但是却做不到对烧焦的尸体坦然处之。他一看见任何被火烧过的痕迹就想呕吐,他的身体帮他记住了在目睹伏见弓弦死亡时是什么感觉。


他不是对尸体反胃,而是从未从那场火里抽身。


战场的每一具尸体都好像变成了伏见弓弦,每一块碎肉都属于他,每一段残肢都在叫嚣着,让七种茨“活下去”。


火炮的烟气像是死神发来的邀请函,让他头晕目眩。他头痛欲裂,却又不得不坚持着指挥完整场战斗。


那场战争之前,小个子士兵曾问他,问他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七种茨问,什么叫爱过。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山顶,星空闪烁,营地里安静至极。七种茨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雪山,漫无边际地想,那是“家乡”的方向。


他没有标准意义上的家乡,但他又的确是从雪山那头出生的。小个子士兵笑着去搭他肩膀,说,教官也喜欢看那个方向。


小个子士兵抽着非常俗气的卷叶烟,又说,爱过啊,就是你永远不可能放得下,永远日思夜想,永远无法忘怀的人。他还说,他就如此地爱着他的老婆,但是他永远无法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七种茨记不得他当时回答的什么,因为小个子士兵很快就睡着了。


于是世界上再无人聆听他的想法,只有星空和雪山沉默地守望着他。


竟然是这样吗?七种茨靠在悬崖边,有些可笑地想,原来是因为他爱上了伏见弓弦,所以他根本赶不走他。


原来是因为他用七天时间爱上了他的长官,所以他看到每一具尸体都觉得是长官在跟他打招呼,所以每一次看见火浑身都痛得难受。


原来他每一次见证冰雪崩塌,都会想起有人曾告诉他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原来他每一次俯身去闻那春日的花,都会听见有人让他不要偷懒。


“太好了,”七种茨呢喃般道,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原来是因为‘爱’啊。”


这个道理太简单了。

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有痛苦。


原来是因为他爱上了一摊烂肉、一颗眼球、一团污泥,他爱上了一个死人。


这实在是过于惊喜的发现,七种茨无法去求证一个死人是否也爱他,所以只要他想,伏见弓弦说不定就也是深深爱着他的。


爱上一个死人是什么感觉?

七种茨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社会给予每一个人的“爱”的教育是不同的,但大多数时候,“爱”都代表着绝对性的美好和幸福。想要获得这样的美好和幸福,也需要付出对应的痛苦。


七种茨尝试从记忆中的短短七天里去寻找一切可以证明伏见弓弦爱他的证据。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伏见弓弦给他开小灶、特别照顾年纪小的他、专门去抓逃跑的他……以及,伏见弓弦是为了保护他而死的——


兹以证明,他在伏见弓弦心里独一无二。


他可笑地爱上了一个死人,爱永远伴随着永无止境的索取,所以仅仅这样的幻想并没有满足他。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以至于在幻想如果伏见弓弦还活着时,他险些用火机往自己身上点。


他那时想,如果伏见弓弦还活着,那么七种茨也肯定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如果伏见弓弦还活着,又如此爱他,那他会不会对他告白呢?会不会邀请他去参加婚礼,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婚礼?在做//爱的时候,会不会轻声喊他的名字,然后将他的一切都侵占?


如果他把自己也烧死,是不是就可以向伏见弓弦求证这一切……而不是让他一个活人去揣摩死人的一切。


这些想象并不能维持多久。


在七种茨的脑海里,那场业火总会在幻想的结尾烧尽一切,他看见自己会温柔地亲吻一颗没有了半张脸的头颅,尽管那头颅还在说着“活下去”。


雇佣兵团里没有人发现七种茨的不对劲,因为他太擅长伪装自己。他把一切不符合七种茨外在人设的状态全部留给了自己。


他状态的异常唯一一次被撞破,是因为一个新兵的出现。


那个新兵叫HiMERU。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HiMERU跟最早的七种茨很像。但HiMERU比那时的七种茨更沉稳一些,话更少一些。


七种茨讨厌火是全雇佣兵团都知道的事。HiMERU刚进训练营,就被告知不要在教官面前用火,不然会被教官折磨一顿。


于是当晚,HiMERU就拿着一根蜡烛去找七种茨了。


七种茨看见蜡烛燃起,下意识地就想躲开。HiMERU端着蜡烛站在他面前,道:“HiMERU听说过雇佣兵团以前发生的事。”


七种茨定在原地,铺天盖地的疼痛快把他的大脑麻痹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道:“有话快说。”


“你十五岁就经历了第二次山地战争,战争最后造成的特大森林火灾传遍了国内外。你从那样的灾难之中归来,又害怕看见火,HiMERU可以合理地推测你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HiMERU对你可以担任指挥官的可能性提出质疑,你应该去接受专业的医学检查。”


在HiMERU加入雇佣兵团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密切关注着七种茨。


他发现七种茨对火的排斥反应并不纯粹是个人喜恶,而更像是某种应激反应。七种茨会对烧焦的痕迹反胃,会对浓郁的烟气过敏,情绪甚至会有些失控。


HiMERU参与的几次战争中,七种茨经常间歇性头疼和呕吐,尤其在看到被烧过的尸体时更甚。有战友开玩笑说是指挥官心理素质太差,可是一个上了战场接近十年的老兵,又怎么可能对这些事情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但七种茨根本听不进HiMERU的任何一句话。他不是不想听,而是他的身体根本就不让他听,耳鸣的声音几乎快让他疯掉。


HiMERU沉默着,没有等到七种茨的答复。他最后还是端着蜡烛走了,临走之前留下一句:“不过你放心,HiMERU会在你彻底疯掉之前取代你。好好活着吧。”


好好活着吧,这是世界上第二个让他活下去的人。


耳鸣如同电钻刺进大脑,这句话像是一个关键词,被火焰灼热的片段支离破碎地在他大脑中翻滚。


七种茨头疼难耐,有些失声地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好好活着?!”


HiMERU漠然地看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静:“非常简单,你活不活下去完全取决于你自己,HiMERU只是给你一个忠告。没有人能决定你究竟要活成什么样,亦或怎么活下去。失礼了,教官。”


取决于他自己?

七种茨简直要笑出来了,那他要如何死去呢?他的长官给他留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让他活下去。


尽管他的生活根本看不见任何未来,他也要活下去;尽管伏见弓弦已经死了,他也要活下去;尽管他无数次想用任何可以带火的东西把自己弄死,他也要活下去。


他无法从伏见弓弦那里获得撤销命令的指令,因为那是一个他“爱”着的死人。


HiMERU的出现,让他迫切地需要知道伏见弓弦会不会爱他,以确认伏见弓弦是不是真的想让他痛苦地活着、亦或幸福的死去。


如何去参透一个死人的心思?

他不知道。


这样的想法纠缠着他,在雇佣兵团的最后几年,他的焦虑情绪达到顶峰,以至于他根本无法继续工作下去。


伏见弓弦那时给他带来的负面影响,甚至比伏见弓弦刚离开时还严重。


之后,HiMERU通过了考核,成功取代了他的位置,并且是在他的精神问题彻底失控之前。HiMERU算好了时间,让七种茨风风光光地离开雇佣兵团,没有让状态不好的七种茨继续上战场。


七种茨离开雇佣兵团时,只带走了一捧泥土,也只跟雪山道了别。



06.



一年前,七种茨从非生即死的战场回到了社会之中。


出人意料的是,他好像过得还不错。他本身就具有出色的策略头脑,以至于他在投资和理财方面都做得有声有色。他买了房子、有了车子,甚至还有闲心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


HiMERU见他过得还不错,便也稍稍放心,只嘱咐他要定时去做检查。七种茨当然没去,他反感有谁试图来窥探他的生活。


一切看似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他见到一个男生。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中生,样貌普通,是丢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到的类型。他唯一能吸引七种茨的一点,是他的眼睛很像伏见弓弦。


七种茨忍不住走了过去,和男生搭话。男生除了眼睛之外,没有任何一点是和伏见弓弦相似的。但他和男生交谈甚欢,七种茨最不缺的就是引人上钩的话术。


那双眼睛太像伏见弓弦了,以至于男生的整张脸都好像变成了伏见弓弦的样子。七种茨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睛上移开眼神。


在第二次制造了刻意的偶遇后,七种茨假装开玩笑一般问他,道:“你会在七天之内爱上一个人吗?”


男生是个话痨,立刻答道:“除非我对那个人一见钟情啦,不过这种事情出现的概率太小了,像七种先生你这样的人就很容易被别人喜欢上,不像我。”


男生非常热情,那热情像是火一般,灼伤了七种茨的眼睛。


雪山之下的烈火从过去烧到了现在。


七种茨心念一动,轻轻勾了一下男生的手指,笑道:“如果你尝试一下在七天之内……爱上我呢?”


他知道他对这个男生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需要男生的那双眼睛,需要那双眼睛告诉他伏见弓弦爱他。


男生红了脸,满口否决。

七种茨却不愿意放过那双眼睛,他想让那双眼睛永远注视着自己——尽管它只是和伏见弓弦的眼睛很像。


七种茨没有轻易放过他。

他刻意制造各种各样的巧合和偶遇,送了各种各样的礼物,说尽各种各样的好话,让男生真的以为七种茨和他很是有缘分。


直到七天后,七种茨问他,你爱我吗?


男生笑着说,爱。但是七种茨仔细观察了他的双眼,里面却写的是仰慕和渴望。七种茨有些失望,他想要的是一双能表达爱意的眼。


如果不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便注定会被七种茨推入业火之中。


包括警方和HiMERU在内,除了七种茨,没有人知道男生其实不是死于自焚。七种茨亲手将男生推进了火焰之中,为的只是让那双眼彻底消失在业火里。业火从脚烧到头,七种茨站在一旁,看着火焰包裹住男生的身体。


他在男生的挣扎和翻滚之中,看见了那双眼睛流露出的恐惧。


但伏见弓弦根本不会恐惧,伏见弓弦应该是爱他的才是,为什么会恐惧他呢?七种茨面无表情地想。


这是他亲自燃起的第一场火。


没有人意识到七种茨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已经无药可医,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执着于“七天”和“火”。


七种茨在不断寻找着“伏见弓弦的一部分”,又将他们全部烧成无可挽回的灰。那个女生有着和伏见弓弦相同位置的泪痣、这个男生有着和伏见弓弦差不多的身材……七种茨不断寻找着、排除着、实验着。


他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十五年前的那场业火。他在不断确认七天之内是不是能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又不断地把这一切都推翻。


他像是将死的野兽在做着无力回天的挣扎,却又因为一道指令而不得不挣扎下去。


他在一次又一次地杀掉“伏见弓弦”,以及他自己。要是伏见弓弦不是个死人就好了,他想,这样就不用费劲去猜一个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男女不限,只要有某一个部分和伏见弓弦很像,那个人便会被七种茨盯上,然后烧成灰烬。他仗着良好的外貌和优秀的物质条件,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活下去,记得活下去。”

七种茨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直到事情闹得足够大,HiMERU警告他要么坦白从宽去监狱,要么去疗养院治病。


“HiMERU之前就警告过你,”HiMERU严肃地说,“作为立下功劳的士兵,你这是在摧毁我等雇佣兵团的信仰。”


七种茨作为指挥官的那段时期,雇佣兵团横扫战场、所向披靡,没有人不敬佩这位年轻的长官。七种茨是战场上飘扬的旌旗,他在哪,战火就燃到哪里,哪里就会获得胜利。


HiMERU之前一直没有强迫七种茨就医,是因为七种茨藏得太好,私下根本不见人,才让HiMERU放心地以为他可以融入社会。加上战争形式变换,HiMERU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他。


“他命令你活下去,并不是指你要把你的死亡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他的命令给你带来的应该是荣誉,而不是痛苦。还有,如果死亡可以让你更好地‘活’下去……HiMERU不会拦住你。”


“但在死之前,请给HiMERU和雇佣兵团一个完整的解释。我等永远尊敬百战百胜的七种指挥官。以上,向您敬礼,教官。”


这是HiMERU送他去疗养院之前,说的最后一段话。说完,七种茨就被HiMERU送到了疗养院的五楼,并且监控起来。


从雇佣兵团带回来的泥土被他完好地保存在一个玻璃瓶里,放在了他的床头。


他的病房是HiMERU亲自选择的,可以看见蔚蓝的海和花园里的鲜花,以及无边无际的白沙滩。


疗养院处处是HiMERU的手下和警方的监视,七种茨自知理亏,也收敛了许多,安稳地演了半年的戏。


时日渐过,他发现专门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小姐也很符合他的目标要求。护士小姐长相、外形、性别和性格都和伏见弓弦不一样,但她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


那种气质能让七种茨想到伏见弓弦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有些忍不住了。


他又一次尝试接近一个陌生人,但这一回,护士小姐温和气质让他真正地彻夜难眠。


他发现,他的应激障碍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耳鸣、头疼、幻觉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着,将他视野里的一切扭曲成一摊一摊的烂肉,那些烂肉无时无刻不在叫他活着。


他总是看见伏见弓弦在和他说话。护士小姐变成了穿着白色衣服的“伏见弓弦”,身上满是缝合的伤痕。


护士小姐在他眼里变成了伏见弓弦,并且是头一次不以一堆碎片的形式出现。他用尽浑身解数去接近护士小姐,但越是靠近,他便越觉得护士小姐身边烫得吓人。


那场火始终没灭,亘古不变地隔开他和“伏见弓弦”。


他无法解释到底是因为他先得了病才有了“爱”,还是因为他先有了爱才得了“病”。


在疗养院的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地去回忆那场战争,那场业火是一切的开端,一切却没有在那场业火之中结束。


那个地方实在是美得动人。山顶白雪皑皑,山谷苍翠欲滴,奔腾不息的河流从天际奔下,带来千万年前自然的勃勃生机。


人类的炮火在这样的美景里轰鸣不息,所过之处皆是废墟。这里时常发生森林火灾,一烧便是洋洋洒洒三天三夜,火焰和黑烟裹挟着落叶朝天上飞去,如同为战死的士兵撒下灰败的纸钱。


那天,七种茨参加的第一场战争、伏见弓弦参加的最后一场战争即将结束,他们躲在春日茂密的丛林之中,等待着胜利的宣告。


没有人敢说自己可以活到最后,但七种茨对伏见弓弦能活下去这件事坚定不移。


抱着枪,躲在伏见弓弦旁边时,他在想什么呢?


伏见弓弦被火焰吞噬时,他又在想什么呢?


也许在想初春的雪早早融化,浇得树木常新;也许在想夏天将至,他要彻底粉碎敌军的计策;也许在想秋天未至,他终于有资格上了战场——


也许在想寒冬已远,雇佣兵团没有人会死在温暖的春天里。


那是一场春日里漫山遍野的烈火,生命化作焦土,焦土之上是无边荒芜。火焰尽头,听得见万物的悲鸣,入目所见,却依旧春暖花开。





“故事讲完了。”

“抱歉,教官大人。”


七种茨笑了笑,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他道:“我其实已经死了。”


他是最忠诚的士兵,将长官的最后一个命令执行得淋漓尽致。


他该休息了。



07.



疗养院的后山有一块花丛,种着各种各样的花。


仲春已来,这里到了花枝招展的季节,无数粉芳争奇斗艳,放眼望去是一派生机。花丛边缘是一个小土坡,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海洋,春景与波涛在这里交汇,奏出生命的诗篇。


花丛边缘,HiMERU寸步不移地挡在花丛的入口处,阻挡着警方的进入。


“他应该接受法律的审判,而不是让你们放他去找死!”

“一切作案过程、作案手法、作案动机都在录音之中,”院长劝道,“但七种是病人,理应得到该有的照顾!”


“你们这是阻碍执法!”


“院长先生,请让HiMERU来作解释。”HiMERU将枪递给院长,然后向警方敬了个礼。


“在你依法逮捕七种之前,HiMERU有几句话要说。首先,我等的法律中没有死刑,即使你把七种带回去,等待他的也是终身监禁;其次,据专业机构鉴定,七种患有已经不可恢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监禁、限制行动、拷问等举动会刺激他的神经……对于一个老兵而言,意味着他随时有可能死在监狱里,以各种你想不到的方式。”


“最后,七种作为雇佣兵团的教官,在役期间总共参与指挥过五百多场战争,帮助国家收复失地累计三万平方千里,救下的遇难人民不计其数、培养出的新兵均是军功加身。”


“他用他一切功勋和荣誉去换一次心甘情愿的死亡,”HiMERU沙哑了声音,“既满足了你们想让他死得千刀万剐,又满足了他完成长官的最后一个命令,HiMERU看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警察先生喘着粗气,冷着脸色,语气不善道:“你在替一个杀人犯辩护。”


“HiMERU没有否认他是个罪该万死的恶人,但先生你却不肯承认他的可怜之处……不承认也罢,警察先生,那HiMERU将十分遗憾地以雇佣兵团教官兼任首都刑警队队长的名义通知你,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一切将由刑警队负责,你无权干涉。”


HiMERU出示了警察证,请走了脸色难看的警官们。院长大吃一惊,道:“HiMERU先生还是刑警队的人?”


“不,曾经是。院长先生,周围的人员已经疏散了吗?”

“当然,消防设施也都准备好了。”


“那……”

HiMERU将火机丢给旁边的护士小姐,道:“拜托你了,把这个还给七种。”


护士小姐心跳得极快,差点拿不稳火机。那是一个款式老旧的火机,上面似乎刻着什么人的名字。


护士小姐摸过那刻着的名字,眼眶一热,随即把火机紧紧握在手心里。


“本想劝你不要为一个杀人犯感到悲哀,”HiMERU在她身后,声音有些模糊,“但你也曾是他眼中的‘长官’,去撤销那道命令吧。”


——


不远处,七种茨此时侧躺在花丛之间,呼吸平稳,似是在温暖的晴天里睡着了。


花丛低矮,他穿着简单的衣服,眉头舒展,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般。


在和护士小姐分享完他的故事之后,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那是一种知道自己将死的无上喜悦,以及终于可以结束荒唐而痛苦的一生的解脱。


护士小姐踩着花丛向他走来。七种茨坐起身,在他的视觉里,护士小姐逐渐变成了伏见弓弦的模样。


从眼睛开始、再到躯干、再到四肢,最后再到那身永远整齐的军装,“伏见弓弦”终于不再是四分五裂的尸体,而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的身后不是无时无刻缠绕着七种茨的业火,而是春风微抚,万花盛开。


“还给你,你该走了。”

“伏见弓弦”对他说。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伏见弓弦”递给他了一捧“泥土”。那捧泥土很新,带着花根的潮腥味,没有被火焰炙烤过,也没有沾上任何人的血。


是可以种出鲜花的泥土,是雪山融水滋养的、最肥沃的泥土。


七种茨接过那捧泥土。


泥土极烫,他感觉自己握住了一团火焰。恍惚之间,他似乎闻到了硝烟和血液的味道、枯枝败叶被烧焦的味道,以及所有味道之后,是清淡的花香。


清风微拂,“伏见弓弦”的背影在他视野里逐渐远去。


他好像又回到了某一年的冬天,转眼又在烟花盛放的夏天。他这短短的人生太过荒诞又精彩。


火焰以七种茨为中心开始蔓延,很快便淹没了整片花丛。火海纠缠着每一朵花,花瓣飞扬,将死者迎来一场最壮烈的死亡。


这是从万丈寒冰之下带来的火种,理应在最美丽的季节燃烧。


他能感受到火焰之下的鲜花痛呼、烈火遍野后的灰烬纷飞。火从他的皮囊开始侵蚀,烧透他的七情六欲,烧尽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将他的血肉完全从他的灵魂之外剥离,点燃他的一切痛苦和爱意。


他终于体会到伏见弓弦是如何在这样的业火之中血肉纷飞,又是如何挫骨扬灰、最后归于尘土。他的蓝色瞳孔之中倒映着烧不尽的业火,业火的尽头是燃烧的他。


他的故事太短,短得三言两语就能讲完。他的故事又太长,长得这业火燃烧了整整十年,也没能给故事落下结尾。


业火点亮一切黑暗,他不需要再爱上一个死人了。


他听见了伏见弓弦在喊他,他终于可以求证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伏见弓弦。


但爱也好、恨也罢,他终归追求的,不过是一场永不熄灭的业火。


而在业火之尽头,有阳光明媚,亦春山如笑,故人仍韶华未逝,终万古长青。



——


“繁花啊,肆意盛放吧,

火啊,

无穷无尽地燃亮吧,

我不会让你的任何痕迹、留存于此,

尚未了结的怨恨、也尽数猛烈燃起,

唯愿萧瑟冷意、能一扫而光。

双脚踏上、那徒留遍地凋零花叶之路途,

消解遗恨、尽情享受归来的春日吧,

回忆统统燃至灰烬、化作春泥护花,

怒放出绚烂娇艳之花,

我要绽放火花、令火花愈发盛放,

重新寻回遗失的春日,

冰冷吹拂的寒风、为皑皑白雪所掩埋之心,

若是晨曦到来、但愿都能消融殆尽,

燃起熊熊之焰吧,

火啊,

生生不息地燃烧吧。”


END.



——————

白色情人节快乐!来晚了(跪)


是去年@醒木半春 的梗,终于有时间写了


所有的医学知识全部来自百度百科,几乎全程捏造,我不是专业人士,看个乐子就好,看个乐子就好


开头出自奥斯卡·王尔德《狱中记》

结尾出自(G)I-DLE—《HWAA》的网易云中文翻译,觉得很适合就用了


是接的无偿约稿,请查收~


不喜欢请左上角,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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